于真意终于想起来傍晚时分遇见的那个少年身上散发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了。她翻开和好友张恩仪的聊天记录。
七月中聊天记录里的那张照片中的黑发少年,五官和他如出一辙,眉眼敛着,没有表情地看着镜头——
下学期的借读生。
发现这件事儿的时候,于真意正窝在陈觉非床上,长腿90度靠着墙壁瞎晃。
“他长得比照片好看。”于真意客观评价。
陈觉非坐在桌前低头吃着饭,没应声。
“对了,我明天去躲云书店,你有什么要带的吗?”对于这个新同学,于真意的注意力就停留了三分钟。她翻了个身,低头列着自己的书单。
“没有。”
今天钱敏和于岳民去音乐会之前已经把晚饭做好了,今天的菜式是肉末蒸蛋,腌笃鲜,松子马兰头,各个色泽诱人,都是陈觉非喜欢的。
“好吧。”于真意片刻都安静不下来,又翻了个身,继续她的瘦腿大计。
她长腿做着空中三轮,腿一晃一晃。因为还没洗澡,依然穿着下午那身,陈觉非看着有点烦。
于真意:“你明天晚饭想吃什么?书店附近有家大头仔海鲜面,可好吃了,给你带一份?”
陈觉非:“是你想吃吧?”
他对海鲜过敏,吃什么吃。
于真意一点也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哎呀你说你想吃,我妈就不会让我回家吃饭了,我去吃海鲜面,我给你带别的!”
陈觉非:“不用。”
于真意:“好的,那我就给你带花椒鱼吧。”
陈觉非一扔手机,电竞椅慢悠悠地转过来,他懒散靠着椅背,声音刻意拖长:“......行,想让我死就说。”
·
翌日,于真意到躲云书店的时候正是下午一点半。书店位于SH中心52层,像在躲云,又像贯穿绵软云层中。
书店要预约,进场人数有限制,所以人不太多。
于真意循着自己的书单找书,她要找的书在第六层书架上。她踮起脚尖,伸长了手,终于够到那书。
她刚要抽下,由于书摆得太过密集,左右两边的两本都有要掉下来的趋势。于真意一惊,连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挡。
比她更快的,是另一双手。
气息从后头裹挟着而上,温热呼吸喷在自己的头顶。所及视线里,身后人伸出手臂,张开的手掌齐齐挡住那三本书,他的手臂带起于真意的一缕长发。
“谢谢。”于真意小声说道。
“《森林、冰河与鲸》?”他问。
于真意点点头,后脑勺一晃一晃。
他抽出最中间的那本塞到于真意的怀里。
于真意回头,好望角从南贯穿至北,阳光透过玻璃窗落进来,照在瓷白的拱形书架上,也照在他黑色的帽檐上,像是给人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
少年戴着口罩和帽子,只有帽子边缘露出的一点点金色短发。于真意又道了声谢,而后往结账处走。
于真意觉得时间还早,又去看了场电影,出来的时候正好下午五点,她只用五分钟就决定自己一个人挑战堂食吃面。
点了碗海鲜面之后,她拍了照片发给陈觉非。
【TBG:你不在,我只能一个人吃面了,呜呜呜呜别人都成双成对的,不是带着男友就是带着狗,而我只有一个人,孤单地吃一碗面呜呜呜呜。】
陈觉非是五分钟之后回的。
【TNB:小狗是时候学会独立了。】
【TBG:不许叫我小狗!!】
【TNB:好的小狗。】
【TBG:陈觉非你才是狗!!】
于真意放下手机,吃着面。
一开始,于真意喜欢称呼陈觉非为小狗,因为他很喜欢被自己挠下巴和摸头。古北家里的那条小流浪狗也喜欢被摸头和挠痒痒,陈觉非简直就像一条小狗。
再年长些,小狗有了叛逆期,不喜欢被人这么叫了。
后来的某天,于真意英语考试考差了,英语是她的强项,她在强项上重重地跌了一跤,又被钱敏女士和于岳民先生来了个口头上的竹笋扣肉混合双打,心情低落得不行。她隐约记得那是个阴沉沉的雨天,丝毫不见凉意,空气中水汽很重,刘海都像被汗打湿了一般分成一根根的。
她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下巴撑在膝盖上,眼前摊着英语试卷。
陈觉非家的门开了。他走出来,坐到她身旁。
他没说话,于真意也没说话。
最后是于真意忍不住了,她嘟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陈觉非,眼里氤氲着水雾:“陈觉非,我考差了。”
陈觉非漆黑瞳孔里映出她的脸。他抬手,像于真意平常逗他那样,也挠了挠她的下巴:“那我们真真下次考好一点。”
那天的天实在阴沉,感官朦胧又模糊。
于真意突然捏着他的腕骨:“哎,你再摸摸我的下巴。”
陈觉非照做。
原来被挠下巴真的那么舒服啊。
怪不得小狗喜欢被挠痒痒呢,如果她的屁股后头有尾巴的话,现在应该摇晃得厉害吧。
也就是从那天起,小狗这个称号突然就光荣地交接给了于真意女同志。
一碗面吃完,思绪也走到了头。于真意抱着书在地铁站和公交站之间的路口纠结着。
公交要等二十分钟,可是能看车窗外的风景,看树荫一节节地掠过车顶。
地铁四分钟一班,可是只能看见黑压压的匝道,听见野兽般的嘶鸣声。
“卖西瓜咯,卖西瓜咯!”一旁的车上装满了西瓜,一旁的大喇叭正循环播放着这四个字。
大爷穿着灰扑扑的老汉衫,席地而坐,拿着一把蒲扇。
于真意走过去:“爷爷,西瓜怎么卖呀?”
大爷打量了她一眼:“麒麟瓜,五十一个。”
于真意简直是瞳孔地震。
浦江东西畔的物价竟差别至此夸张地步!
东边人民真是生活富足。
于真意正要说四十块的西瓜卖成五十大爷你真坑,就听见声旁熟悉的声音,仿佛几个小时前刚刚听到过。
“一个西瓜。”少年说。
“好嘞。”
于真意抬头瞧他,正是刚刚在书店里碰见的少年。于真意想提醒他别被坑了,想想又觉得还是不多嘴了。
真是年少不知西瓜贵。
于真意发现这个人和自己上的同一辆公交,又在同一站下。下车的时候,公交站台旁也有个阿婆卖西瓜。
硬壳纸板上黑色马克笔写着几个大字:南汇8424西瓜,5.5/斤。
于真意几乎是下意识回头看那个少年,两人的目光好巧不巧地交汇在一起。
是于真意先移开眼睛的。她拉了拉裙摆,又大剌剌地蹲下来,先是娴熟地阿婆来了场尬聊,然后不动声色地提到还价。阿婆无语地看着她,一副我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的模样。
“奶奶,给我便宜一点嘛,我家里好几口人,我一个小姑娘养活一家子不容易,我家还有条狗呢,他最喜欢吃西瓜了。”
她声音本就软,现在又带着刻意的撒娇,糯米嗲三个字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阿婆无语地看着她东拉西扯,最后叹了口气:“行行行。”
于真意笑嘻嘻的:“谢谢奶奶。”
阿婆:“要切吗?”
于真意摇头:“我家狗会切的。”
阿婆嘴角一抽:“......”她轻声嘟囔,“小姑娘撒起娇来倒是挺可爱的。”
顾卓航走路步伐稍稍放慢,将两人的对话全听了个遍。他回想少女刚刚下车面向他时,那扬着还没来得及收敛下巴的表情,仿佛在说:看,你这笨蛋!这个只要10.5怎么算都比你那个便宜吧!
他又回头看了眼,她还蹲在原地,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妄图和阿婆继续一场和谐友好的交流以预先透支下次的西瓜。
·
于真意今天心情不错,抱着西瓜蹦蹦跳跳地走到陈觉非家门口,自然地开门,却发现陈觉非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楼,正坐在院子里,骨折的那条腿架在椅子上,另一条腿屈起,手里拿着本奥数习题,大概是被题难住了,笔跟烟似的夹在耳朵后。
椅子一翘一翘的。
“你小心摔得两条腿都断了。”于真意抱着西瓜进了厨房。
她环顾一周,抽了把水果刀,在掌心转着。
简单冲洗了一下刀,她按住圆滚滚的西瓜,一刀下去,刀刃卡在厚厚的瓜皮上。再用力,也劈不下去。
“什么玩意儿,这西瓜怎么跟铁球一样。”于真意嘟囔。
陈觉非扭头:“你切西瓜还是西瓜切你?”
于真意高八度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吃瓜人,耐心点好吗!”
于是陈觉非耐心地等了五分钟,还不见她出来,只是时不时传来各种五花八门的语气词。陈觉非叹了口气,把习题放在桌子上,慢吞吞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厨房走。
一进厨房,他就看到于真意和西瓜做斗争的顽强而又英勇的身影,浑身上下连发梢都使着劲儿。
陈觉非有一米八八,高了于真意整整一个头,他下巴搁在于真意的脑袋上,左手抓着她的左手让她固定住西瓜,另一只手掌心覆盖在她的掌背上,对准正中心,手腕用力,伴着清脆的咔嚓声,西瓜从中间均匀地列成两半,瓜瓤沙而艳红,没有籽。
“哇,这个瓜没有籽。”于真意扭头,唇贴着他的锁骨而过。
她缩在陈觉非怀里仰头望着他。
他的头发黑得纯粹,眼眸很亮,像装了星星,五官精致又端正,此刻眼尾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
陈觉非感受着与之而来的酥麻感,他嗯了声。
“你吃哪一半?”于真意一向对她和陈觉非的肢体接触麻木,她没察觉到陈觉非的异样,认真地问。
于真意属于巴掌脸,几年前和陈觉非一起看了《杀死比尔》之后就狂热地迷上了gogo,她开始留着雷打不动的厚重齐刘海和黑长直,柔顺黑发更衬得她皮肤白腻。见陈觉非没回答,她微微蹙眉,又问了一遍。
“吃你剩下的。”
于真意吃西瓜只爱吃最中间那一部分。钱敏在的时候她不敢放肆,给什么吃什么,但是在陈觉非面前,她就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陈觉非已经习惯了。
于真意说了声好,找出保鲜膜把另一半盖住放进冰箱。
她随手抽了根不锈钢勺子,任由陈觉非把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两人出门坐在院子里。
大门敞开,小喇叭花在和隔壁的隔壁的邻居弟弟打羽毛球。
于真意觉得那个弟弟面生,心里八卦起,她把西瓜递给陈觉非,出去交涉了一番,最后又神秘兮兮地坐回陈觉非身边。
“这个弟弟在追喇叭花!”于真意说。
陈觉非哦了声。
于真意:“你就这反应?”
陈觉非一顿,认真地看着她:“哇,那你现在是要我去棒打鸳鸯吗?”
于真意:“……吃你的饭吧。”
陈觉非拆开于真意给他买的晚饭,不是什么麻辣鱼,是猪油糯米饭,还有一份甜腻的黑洋酥走油块。他往嘴里塞了一口,软糯口感回荡在口腔间。
于真意凑近陈觉非,挖了最中间的那块西瓜,又感叹道:“你说这初一的小屁孩玩什么你追我我追你的游戏,就这么大点人懂什么是喜欢吗?”
她挖完最中间的那块后,又挖了旁边的然后递到陈觉非嘴边,西瓜和勺子的冰冷触感碰着他的薄唇,清新的西瓜味和于真意身上的甜橙味一起揉进他的鼻息。
“懂。”他回。
于真意不以为意,她又吃了一口后,突然一拍大腿:“对了,我暑假作业没做!”
闻言,陈觉非心底弥漫一层不好的预感。
于真意没有做暑假作业的言下之意是——
陈觉非没有做暑假作业。
五分钟后,于真意从家里跑出来,拿着一叠作业塞到陈觉非的怀里。
“呜呜呜,小狗做不完作业要被老师骂的。”
该低头时就低头,该当狗时就当狗。
她秀气的眉毛呈倒八字,一双大眼眼泪汪汪,长睫蜷曲又自然翘,本就毫无攻击性的长相再配上这可怜兮兮的表情,下巴支在陈觉非的掌心里,左右摩挲了一下,“帮帮你的小狗吧。”
陈觉非吃这套吗?
吃。
“我写【于】字的时候习惯不带勾。”
“我的丿从来都不带弧度的。”
“句号我都是画黑点点的。”
“......”
陈觉非头也没抬,贴心问道:“你要不要再多说一句?”
于真意塞了口西瓜,听出贴心之下实则包藏重重警告:“不说了不说了。”
而后把西瓜往陈觉非嘴里递。
爷爷正站在三楼阳台处,一眼就能瞧见自家和隔壁家院子里的景象。
红日西坠,余晖黯淡,勾勒出夏日之间万物分明的景象。天空苍茫一片,高远的浮云被拉扯着。院子外,繁密的树荫晃动,像一颗颗绿绒大伞。
少年膝盖上铺着翻开的作业,正低头写字,偶尔揉了揉后脖颈。少女坐在一旁捧着西瓜,自己一口,对方一口。
两人默契地穿着同色系的衣服,夏风将少女的裙摆吹起,贴着少年的膝盖。
门口小女孩正为了自己输了球而生气,小男孩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慌乱和无措,手背在后头倒腾了好一阵儿,突然变出一颗树莓味的糖,女孩矜持了一会儿,最后接过树莓味的糖,宣告长达三十秒的冷战结束。
爷爷拿起旁边的相机。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
后面几天下了雷暴雨。暴雨一直持续到八月底。
新学期开学在即,正所谓差生文具多,于真意完全没辜负这句话,周末和钱敏出去买了好多学习用品。
九月一日这天,全城烈阳高照,蝉鸣在枝头不停嘶咧着。
全新的高二生活,于真意来踢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