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悬铃宫,橘夏去小厨房放点心,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我以为是橘夏,结果是个陌生的宫女。
她直直走到我身边,把一枚珠花递到我手里,低声道:「这里面的东西,每三日往皇上茶水中放一粒。」
我握着珠花,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半晌,她不耐烦地问我:「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我说,「这是大少爷的吩咐吗?」
「是。」
我把珠花推回去:「那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想干。」
「你爹娘和弟弟都在我们手里。」她目露凶光,「若是不干,当心你全家老小的命!」
她刚说完这句话,橘夏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了,她慌忙垂下头,细声细气道:「美人要喝茉莉花茶吗?奴婢这就去沏。」
橘夏走到我身边,低声道:「美人,皇上宣您去御书房。」
我坐着皇上派来的轿辇,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御书房。
小太监一路引我走到桌前,我看到他正站在那里,低头写着些什么。
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纸,在他身上留下错落的光影。
玄色衣袍将他身形勾勒得有些单薄,加上微微苍白的脸,像是一尊脆弱的琉璃美人。
忽然,他抬起头来,冲我笑了一下:「朕昨日便发现了,桑桑似乎格外喜欢看朕。」
我实话实说:「因为你好看呀。」
然后他又笑了。
这人可真爱笑啊,难道是知道自己笑起来格外好看吗?
「桑桑,过来。」
他唤我过去,然后指着纸上的两个大字对我说:「这两个字,念作扶桑,就是你的新名字。」
扶桑,扶桑,我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桑桑,朕是皇上。」
「皇上也该有名字的呀。」
他微微挑眉:「朕的名字,叫作谢珩。」
谢珩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他的名字,见我眼巴巴地瞅着,忽然伸手将我揽了过去,坐在他腿上。
「朕听说,你今日在花园中碰上了桐妃。」
我老老实实地说:「是的,她好漂亮,她穿的鞋子和裙子也好漂亮。」
谢珩伸手替我拨了拨散乱的鬓发:「你若是喜欢,朕送你。」
想到之前桐妃教的规矩,我连忙道:「谢皇上赏赐。」
说着,我还试图起身给谢珩行个礼,结果被他一把按了回去:「坐着。桑桑,你记住,这不是赏赐,这是朕送你的礼物。」
礼物。
长到十三岁,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谢珩望着我,眉眼柔和:「朕听说,今日桐妃罚了你跪,还将你带回了衍庆宫。」
「也没有……就跪了一下。」我小声说,「我是美人,她是妃,我给她干活,是规矩。」
谢珩摸摸我的头发,忽然道:「那你想不想做贵妃?这样就该她给你干活了。」
他对我可真好啊,好得我心里都生出几分不舍来,鼻子也发酸。
之前在丞相府时,齐玉辰对我也勉强算得上好,可他的好,带有十分鲜明的目的。
其实我不傻,从一开始他说要送我进宫,我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不然,为什么他不送齐玉娴进来呢?
甚至那天晚上,我都做好了被谢珩戳破身份,然后杀掉的准备。
可是他没有。
谢珩像是毫无察觉,仍然望着我,嗓音温淡:「你手里攥着什么好东西,怎么进门到现在都没松开过?」
我把紧攥的手摊开,露出里面那枚珠花,低声道:「他们让我给你下毒。」
谢珩连眼神都没动一下,神情淡淡地从我手中接过珠花,在指间把玩两下,然后随意丢到了桌上。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一样。
「小扶桑啊……」
他一点点凑近我,鼻尖碰着鼻尖,温凉的手指扣住我手腕,力道极轻:「不要怕,告诉朕,他们是用什么威胁你的?」
「……他们说,如果我不干,就杀了我爹娘和弟弟。」
谢珩轻笑一声:「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是怎么想的呢?
爹娘待我,自然没有待弟弟好,可他们毕竟养大了我。
娘说,镇上的许多姑娘一出生就被淹死了,他们不仅没有杀我,还给我吃穿,我应该感恩才是。
可是——
「我其实,也想像弟弟那样,不用干活,还能吃到肉,有新衣服穿……」我小声说,「可是娘说我是姑娘,是赔钱货,不该要求那么多……」
日暮西沉,透过窗棂的光里渐渐染上一抹温暖的金红色。
谢珩动作很轻,一点点挑开我的衣襟,露出肩头还在愈合的伤口。
冰凉和轻微的疼痛一并袭来,我被这种感觉猛然拽进回忆里。
那天下午,弟弟抢了我的砍柴刀,柴火还没劈完,我着急去抢,他就一刀砍在了我肩头。
血流如注。
我痛得叫出声,刚推了他一下,娘就出现了。
她高高扬起手,重重打在我脸上,呵斥道:「小草,那是你弟弟!他才多大一点,能用多少力气,你这赔钱货,怎么这么歹毒的心思啊!」
为了惩罚我对弟弟动手,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
「你要记住这种痛。」茫然间,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力道握住我的手,谢珩的嗓音低低响起,「桑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就算你恨他们,你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
是这样吗?
我几乎迷失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半晌没有说话。
谢珩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摸我的头发:「罢了,你还不懂,朕慢慢教你就是。」
谢珩扶着我站起身,又从桌上捡起那枚珠花,放进我手里:「你就当今日没有同朕说过这些话,照他们说的,每三日往茶水里放一粒。」
我看着他,严肃地摇头拒绝:「我不会给你下毒的。」
谢珩眼神里多了点无奈:「桑桑,朕又不是傻子,不会喝的。」
谢珩批完最后两份折子,跟着我回了悬铃宫。
这天晚上,他仍然是搂着我睡的。淡淡的冷冽香气传入鼻息,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他:「你为什么不杀我呢?」
谢珩睁开眼睛,微微低头看着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答不上来。
事实上,谢珩从来没说过他要杀我的话,但我却始终记得,我进宫的第一个晚上,他停在我脖颈间的手指,冰凉又危险。
拧断我的脖子,大概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他最终没有动手,反而封了我美人,让我住很大的宫殿,待我极好。
好到我人生中前十三年的快乐加起来,也不及这两天。
没等到我的答复,谢珩又重新闭上眼睛,搂着我的那只手更紧了些:「桑桑,你很诚实,朕喜欢诚实的孩子,不会杀你的。」
他说他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