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出口的汽车。视觉中国/图
2025年6月10日，中国一汽、东风汽车、广汽集团、比亚迪等17家汽车企业发布声明，承诺对供应商“支付账期不超过60天”。且17家已表态的车企中，北汽、上汽明确表示，“全面取消商业承兑汇票等增加供应商资金压力的结算方式”。
近日，工业和信息化部相关负责人对外表态称车企主动承诺“支付账期不超过60天”，对构建“整车—零部件”协作共赢发展生态、促进产业健康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车企集体缩短账期，是为了响应6月1日正式施行的《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下称《条例》）。根据《条例》，大型企业从中小企业采购货物、工程、服务，应当自货物、工程、服务交付之日起60日内支付款项。
在投资者互动平台上，多家上市公司对账期缩短带来的影响进行了回应。6月13日，河钢股份表示，将对车企支付账期压缩情况保持密切关注，积极保障汽车板业务的高效开展和稳健发展。同日，宇瞳光学表示，车企上述举措，对公司资金周转有积极影响。
“通过这种方式，并不是要保护某家车企，而是保护整个国内汽车供应链体系的安全。因为中国的核心竞争力就是供应链体系。”中国汽车流通协会专家李颜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供应商不光被要求降价，而且还被拖欠货款，“如果国家不出手保护，供应链企业话语权有限，没有能力跟主机厂掰手腕。”
不过，也有业内人士对车企能否履行诺言表示担忧。6月11日，无锡车联天下信息技术有限公司董事长杨泓泽在社交媒体上提出，车企应当进一步明确60天账期细则。比如账期是从车企收货还是从出发票开始计算，开票月是否计入账期，60天账期后的支付方式是现金还是承兑汇票，这些承兑汇票期限和账期是什么关系等。
支付账期不断延长
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截至2025年4月末，中国仅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的应收账款就接近26万亿元，应收账款平均回收期为70.3天，比5年前延长了半个月左右。
中汽碳数字通过ESG体系指标开展了“内卷式”竞争具体表征的研究，其中供应链回款方面，其对比了2020年与2024年国内主流车企披露的数据，发现2024年较2020年企业的应付账款周转天数平均增长了22天。
中汽碳数字是中国汽车技术研究中心有限公司下属公司，后者为国务院国资委下属企业。
Wind数据显示，2024年国内车企应付账款周转天数为83.7-247.7天，其中，北汽蓝谷、小鹏汽车、长安汽车应付账款周转天数位居前三，分别为247.7天、232.8天、204.5天。
细分领域表现差异更加明显：2024年三季度，胎轮毂板块以70天周转周期表现最优，底盘及车身结构件达100天，汽车电子电气系统高达136天，而底盘件和电驱动零部件更达到6-12个月的超长账期。
“（支付账期）从最早的30天，逐渐延长到45天，再增加到60天，到现在120天也是司空见惯。”汽车行业资深分析师梅松林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支付账期不断延长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供需双方议价能力不对等，供应商往往不得不妥协容忍，导致账期逐渐延长而不得不接受；二是缺乏第三方监管和评价机构，行业需要有独立公正的第三方来评价、监督支付账期和支付诚信，提高商业诚信的透明度。
有供应链企业公开呼吁改善供应链生存状态。
2025年六一儿童节，整车供应商孔辉科技的董事长郭川发布了一封公开信，题为《我有一个梦想》，直指主机厂支付账期过长的问题，“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供应商货品送达甲方仓库经必要的检验后即可对账、开票并结算开发票后一个月内回款到账，且电汇是回款的唯一方式。”
也有供应商甚至不惜与行业巨头“撕破脸”。5月23日晚间，瀚川智能公告披露，公司向锂电池巨头宁德时代及其子公司时代电服和时代骐骥提起四项诉讼，总计提出近6088万元的索赔。
瀚川智能在公告中称，公司与宁德时代及其子公司时代电服和时代骐骥就换电站先后签署多份合同及订单，公司按照合同及订单约定履行了交货、安装调试等义务，宁德时代及子公司将设备投入运营，却未按照合同及订单约定履行相对应的付款义务，其拖延付款的行为已构成严重违约。
事实上，汽车行业经销商同样深陷账款拖欠的泥沼。
一位汽车经销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经销商需先垫付资金从厂家批发车辆，主机厂会根据推广情况、满意度考核及政策结算进度进行返利，考核达标后才能完成结算。“但现实是，价格战导致经销商进销差额逐年加大，高价进车、低价卖车已经成为常态。加上主机厂返利滞后，我们面临巨大的资金压力。”
中国汽车流通协会数据显示，国内经销商库存预警指数仍达59.8%，部分品牌库存系数超过2个月。在供需失衡引发价格战以及新能源加速转型的双重影响下，经销商终端价格倒挂，资金流动性风险陡增。
中国汽车流通协会发布的《中国汽车流通行业发展报告（2024—2025）》指出，截至2024年年底，全国汽车4S店网络规模为32878家，同比缩减约2.7%，网络扩张步伐放缓。除此之外，2024年4S店的退网数量为4419家，自主品牌约占65%，合资品牌约占29%，豪华品牌约占6%。
6月14日，广汽集团携旗下广汽昊铂、广汽传祺、广汽埃安、广汽本田、广汽丰田五大整车品牌承诺：即日起将确保两个月内完成经销商返利兑现。
“免息贷款”
“车企就算承诺了60天账期，也有一万种手段来延宕付款，比如在验收环节卡审批、卡验收，设置门槛拖延。”一位零部件供应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前的现状是，即使车企付款了，付的也不是现金，而是通过商业承兑汇票、应收账款电子凭证等非现金支付方式，再次变相拖延账期。
此次《条例》特别强调，不得强制中小企业接受商业汇票、应收账款电子凭证等非现金支付方式，不得利用该方式变相延长付款期限。
之所以采取非现金方式结算，是车企为了缓解自身的资金压力。
上述零部件供应商进一步解释，车企除了付现金以外，还有两种常见付款方式：银行承兑汇票、商业承兑汇票，二者在承兑主体和信用等级方面有着明显的区别。前者由银行承兑，信用等级高、风险低、流通性强；后者由企业承兑，依赖于企业的商业信用，信用等级低、风险高、流通性弱。
其中，承兑汇票通常有3-6个月的付款期限，相当于车企获得了一笔短期“免息贷款”。
另一位零部件供应商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如果供应商着急用钱、需要提前收款，那么就需要贴现5%-7%，才能拿到货款。所谓贴现，是指持票人在商业汇票到期前，贴付一定利息，将票据转让至具有贷款业务资质的机构。
部分承兑汇票还可以在供应链体系内转让。前述供应商说，为了缓解资金压力，“我们又把商票转给更弱势的Tier2（二级供应商）。”
知名财务专家、前上市公司CFO饶钢曾分析比亚迪的财报称，2020-2024年5年间，比亚迪归母净利润合计只有942亿元，但经营净现金流合计高达5549亿元，净现比5年合计高达5.82，秘密就在占用供应商资金。
汽车零部件企业华庄科技曾在招股书中表示，公司应收账款周转率有所下降，主要系公司对比亚迪的销售金额大幅增长，比亚迪基于其与供应商的结算和支付惯例，并与华庄科技协商一致，采用月结30-60天信用政策的同时使用6-8个月迪链凭证结算（华庄科技将收到的迪链凭证作为应收账款核算），总体回款周期较长所致。
官方信息显示，迪链是比亚迪股份有限公司及其成员企业指定的供应商应收账款服务平台。2018年11月，迪链诞生。2020年8月，迪链签发规模首次破100亿元。2022年1月，迪链签发规模破1000亿元。2023年5月，迪链签发规模更是突破4000亿元。短短3年，迪链签发规模膨胀了40倍。
比亚迪在财报中公布了应付票据中的银行承兑汇票和商业承兑汇票占比。其中，2022年及以后，商业承兑汇票的占比超过银行承兑汇票。除了应付账款外，比亚迪还有大量的其他应付款。2025年一季度，比亚迪其他应付款和应付账款及票据合计为3961.28亿元。
浙江大学管理学院教授韩洪灵算了一笔账，假如这4000亿元对供应链企业的欠款按贷款利率3.5%计算利息的话，这笔利息将高达140亿元，“如果比亚迪税前总利润中再扣除这140亿，其2024年的销售净利率将进一步低至2%，这反映了当前汽车产业生态的巨大压力。”
除比亚迪的迪链，业内很多车企都有类似的供应商金融平台，比如长城汽车的长城链、北汽福田的福金通、奇瑞汽车的宝象等。
Wind金融终端显示，2024年汽车行业应付票据占应付账款比例已超60%，应付票据余额超1万亿元。
现在，按照车企的承诺，比亚迪们将很快改变“链”上资金状况。
电动汽车生产线。视觉中国/图
呼吁制度性保障
业内也有担忧，若车企集中实现60天账期，是否会对自身经营带来风险。
饶钢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从有息债务占总负债中的比重，可以很好了解车企的融资结构。以比亚迪为例，其有息负债占比低，说明比亚迪主要依靠行业地位、通过占用供应商资金来融资，这种融资结构在生产经营正常的情况下，不会产生流动性风险。
“比亚迪这几年那么高的投入，真要去借那么多钱，其实也是很危险的，财务包袱也会很重。通过迪链的方式，从供应链融了资，把规模做起来了，这是成功的。但是做起来以后，是不是就应该对供应商好一点呢？”
李颜伟亦认为，迪链快速膨胀背后是比亚迪销量的快速增长，缓解了比亚迪产能扩张过程中的资金压力，但国内整车厂的供应链金融平台，很大程度占用了供应商的无息欠款。“整车厂不应该利用优势地位占供应商的便宜，应通过银行授信的方式来解决自身资金问题。”
6月16日，中国银行间市场交易商协会召开中国银行间市场支持汽车企业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交易商协会表示，下一步将持续强化债券市场制度建设和产品创新，优化高度适配汽车行业需求的产品服务体系，鼓励支持汽车企业加大债券融资等。
“将来把支付账期缩短到45天甚至一个月就更好了。”梅松林认为，如果大家都能做到60天的支付账期，对汽车行业来说是个大进步，整个产业链的风险会大幅降低，产业链上的每一环就有更多的资金投入到技术研发、产品质量安全管控。“一旦承诺了，就要做到位，这就需要相关机构来监督，确保落实到位。”
不少车企在支付账款方面显得更加积极。2025年1月，上汽通用总经理卢晓公开表示，成立28年以来，一直按期付款，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上汽通用对供应商的付款周期平均在40-60天。
饶钢曾在日外包公司凌志软件工作，据他回忆，日本客户在合同签订时就要求外包商提供精细的月度计划，每个月按进度完成，就执行一次付款程序。
另一位国内零部件供应商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之前跟一汽大众合作，对方到时间就一定要把钱兑付。“对于付款，他们每个月都有会计师事务所进行审核。如果到期的账款未及时支付，会严重影响商业信誉。”
他还表示，其所在企业有不少合资品牌客户，一般在60-90天后就可收到货款现金。作为对比，公司给国内主机厂供货之后，平均90天后可以拿到承兑汇票，加上3个月期限，相当于得近200天才可以收到账款。“若60天账期执行后，收到的是商业承兑汇票，对缓解供应商资金压力的实际作用有限。”
“日本在防范和化解大企业拖欠账款方面积累了六十多年的经验，建立了完善的制度体系和治理机制。”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企业研究所马淑萍等曾撰文解释，日本如何保护中小企业在市场竞争中不被大企业压榨。
一方面，日本依据《禁止垄断法》和制定《防止延迟支付外包货款等的法律》来限制和规范大企业交易行为，改善中小企业的交易条件；另一方面利用《中小企业基本法》以及制定《外包企业促进法》等法律和相关政策，鼓励大企业与中小企业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带动中小企业共同发展。
此外，行业监管部门以及行业组织协会也可直接向中小企业厅或公正交易委员会申请对业内有违规嫌疑的大企业实施调查和采取相应措施，这主要是发挥其掌握业内情况的优势，更灵活有效地处理“内部”问题，以维护业内良好的企业关系。“值得关注的是，定期实施随机调查和发布调查结果的做法非常有效，消除了中小企业不敢主动检举大企业的后顾之忧。”
近些年，日本又推出一揽子新措施，如设立“电子窗口”，中小企业可匿名提供违法大企业线索；强化监管力量，设立“防止滥用优势地位行为对策调查室”等专门机构。
南方周末记者 赵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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